一个从深山走出去的人,赚了好多钱以后回到家乡,干了一件充满诗意的闲事。我第一直觉就是,这是个诗人。他把少年时在山中与自己相伴的野果,有名有姓地召回来,种在这片园子里,花钱请工人当宝贝一样地侍候,施肥,除草,剪枝,请专家来讲课,做各种试验。这些身价百倍的野果名的旁边,有科,有目,有英文,一种自然科学的气质弥漫在这片山林里,显得特别奇怪。这一片曾经的荒山,如今是井然的野果园,某种人工的秩序及科学的法则蕴含其中,18年了,这个人到底是赔钱还是赚钱不得而知,但是,这块山林应该是他浪漫情怀的乌托邦。
我们去的那天,这个人不在谷里。这样的不在真好啊,更接近完美。我们造访了他的君子谷。在那里,我认出了金缨子,乌泡、羊奶子以及几株野猕猴桃,野柿子挂着果,深绿的果子一动不动地在阳光下,仿佛对置身于人群中很不适应,成片的百合长得清翠欲滴。我非常清楚,在山林里寻挖百合是件苦差,满山跑下来,也未能挖上几株,而这里,居然是成片的百合立在那里,毫不费力,那么廉价。几株大的棠梨树被我认出了,并欣喜的叫出了它的名字,啊,当春天花开时节,这片棠梨一定是繁花满枝,如雪的梨花该是一片雪白的云了,我向它们问了个好,就顺势走了过去。
有趣的是,同行的散文家们多是来自乡村,面对各自熟悉的野果,各地的叫法也不尽相同,这喂养了我们童年的山林野果,多像是我们的老朋友,我们每个人的成长故事不同,但此刻的情怀应该是一样的,卑贱的野果,如今像贵宾一样地被种在施了肥的土地里,它满足了一个人的少年梦,我甚至固执地认为,靠这片园子赚钱应该不是这个人的主要动机,他需要这群山林中的精灵作伴,他需要跟它们说话,他要让它们肥壮、充实,被宠爱,然后试图追忆已逝的年少岁月。我们伫立在那些陌生的名字面前,看着它的照片,默默无语,此刻我们不知道,再轻唤一声它们的名字,它们能否辨认出那个从前的少年?整个过程,大家沉默居多,本来是件挺了不起的事情,然而,我们都沉默着。我们何尝没有这样的少年梦,只是却被这个人实现了。
这些野果的主角是刺葡萄。满山遍野啊,沟垄一层层,一垄垄,它应该算是君子谷真正的主人吧。进了园,看园的农户养了狗,朝我们狂吠不已。远处,还有人在沟垄间忙碌着什么,看园人说,果子怕阳光晒,在套袋呢。这是我熟悉的野葡萄啊,在我家乡的深山里,满山缠绕着这种野葡萄,刺藤条,与树相缠,结成巨大的,梦魇般的网,深秋时节,网下是密集的、可怕的累累果实,我们用麻袋装回家,吃不完,扔得到处都是,舌头、手指都是紫黑的痕,弄到衣服上洗不掉,那酸甜的味道,至今无法形容,那莹莹的浆果,掐破后暴裂的快意历历在目。然而,我做梦也想不到,它们居然如此高贵地被种在田垄间,那宽阔的间距,那无蔽的阳光,那人工搭的竹架,俨然,它们是真正意义的珍稀水果。足够的宠溺,不只阳光、水、空间,还有一颗温暖之心的呵护。
我要求解开那白塑料袋看一下果子,串串葡萄被套了个白袋子,远远望去,白袋子很醒目。我惊呆了,我家乡那卑微的刺葡萄从未长成这样的个吧,我坚信它们是同一个品种,我从叶片反面的脉络认出了这一点。粗壮的葡萄藤遒劲有力,果子居然只略小于巨峰,紧实,饱满,这是盛夏,应该不会再继续长大了,剩下的时光,它们用来成熟,把深紫、甘甜、浓香都压进这浆果里,然后再挑几个好天气,它们就直接长成酒,极其美味的红葡萄酒挂满枝头。
然后我们又兴趣索然地参观了酿酒作坊,那种我们在电视里看到的木酒桶,码在那里,箍着黑色的铁皮圈,中间大,两头略小。我们还被应允品尝了这种刺葡萄酿的红酒,熟悉的酸甜,味蕾勾起的回忆,晃一晃酒杯,嫣紫的红,我品出了一种永远无法驯服的野性,那个未曾谋面的人,你的君子谷所有的诗意就栖息在这里。
(塞壬)